開門的是阿金，等在門裏的趕來看熱鬧的男女老少，院子最中間是柳枝，和扶著她的姜綺羅。

這是趙懷遠第一次來姜綺羅在京城的住處，他沒想到身為綺羅坊女掌櫃的她住處如此平凡，幾乎寒酸。不過，這座灰磚圍成的院子此時此刻掛滿光華奪目的彩綢，擺滿了禦花園工匠精心培植的鮮花。從灰暗的墻面到那棵孤寂的老樹，一處也沒有放過，又因為底色的灰暗，更顯彩綢與鮮花的明麗。

在這繁雜亂欲迷人眼的背景中，站著披紅的新娘，站著喜氣洋洋的街坊，還站著姜綺羅。她看了趙府尹一陣子，欲言卻終究沈默，最後對著趙府尹盈盈下拜，道了一聲：“恭喜。”

她穿著一件玫紅的長裙，袖口與裙邊繡著青綠色的藤蔓，燦若桃李，喜氣洋洋，卻不至於壓過吉服的大紅與金線。

可是很奇怪，明明姜綺羅不想奪了新娘的風頭，可是趙懷遠看到的只有她。她穿得秀雅清麗，反而在這片嘈雜紛亂中一枝獨秀，占盡風情。

“快點炮竹！”不知是誰喊了一聲，驚醒了看癡的趙懷遠，也喊破了他的美夢。

院子裏霎時間白煙四起，都是炮竹燃燒冒出的。在劈劈啪啪的爆響中，喜慶的紅紙漫天飛舞，落在樹下，落在花間、落在了趙懷遠嶄新的皂靴前。

所有的看客都在拍手叫好，掌聲和爆竹聲混成一片，但趙懷遠皺皺眉，他不喜歡。這煙的味道太刺鼻，燒出的煙霧迷得人眼睛流淚，這碎紙也臟，甚至連他身上這件宮中禦用裁縫做的禮服都是那麽的不合身，仿佛要勒得他喘不過氣。

炮竹聲漸漸靜下來，落紅滿地，院門掩不住的歡聲笑語飛出小巷。

從人群裏冒出來了誰家媳婦，對府尹笑著眨眼道：“在我們老家，新郎要接走新娘可沒那麽容易，那是要給開門的喜錢的！府尹大人，你給我們什麽好處啊？”

阿金知道一部分內情，趕緊拽拽那媳婦，示意她別再說。讓府尹娶柳枝已經很委屈他了，還要他給紅包嗎？

趙府尹終於又擡起頭，目光越過大紅嫁衣，落在姜綺羅身上：“借一步說話？”

姜綺羅本就僵硬的笑變得更不自然，她瞥了一眼大紅蓋頭，只是看不到柳枝的面色。“府尹大人，待你完婚之後再談不遲啊，誤了吉時可不好和皇後交代。”

這話不知哪裏刺痛了趙懷遠，他臉色驟然蒼白了幾分，沈默了片刻，猝不及防地，他伸手抓住了姜綺羅的手，不由分說地帶著她跑出了大門。

跑出了寒酸的大門，跑出了殘舊的巷子，跑過了巷口的駿馬和喜轎，跑過了迎親隊伍驚訝的目光……

“府尹大人？”跑過一個轉角的時候趙懷遠的步子慢了一些，姜綺羅趁機站定了，拒絕再被帶走。

趙懷遠不得不隨她停下來，他越過姜綺羅的肩膀，看到巷子那邊有皇宮的人跟來，回身順手推開了一座民居小院的門，拽著姜綺羅走了進去。

附近的人都去姜綺羅家看熱鬧了，要不就是去綺羅坊等著迎親隊伍撒銅錢，這座院子如他意料般空無一人。

“這……府尹，不太好吧？”姜綺羅說的既是私闖民宅，也是挾她落跑。她看著趙懷遠微紅的臉頰，十分地害怕他說出不可收拾的話，或者做出不理智的事。

“我不會帶你私奔。”趙懷遠仿佛看穿姜綺羅的心，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樣說的。如此奔跑對他來說不成體統，十分少見，他的心跳得發疼。他慢慢地喘了幾口氣，臉頰上的紅褪去了，又露出憔悴的蒼白。

他站直了身子，像是他府衙裏那些經霜不變的松樹：“我有些話非要現在說不可，若待我迎娶了她之後再說，就是負心了。”

姜綺羅隱約能猜到府尹要說的話，露出一個歉疚的苦笑：“我終究辜負了大人的心意。”

趙懷遠背對著她，聽到此言，身形絲毫不動，仿佛沒有聽到，他只是說道：“我查過了，知道越九霄做了什麽。我與柳枝姑娘這場婚事是他在暗中推動，是嗎？”

接到聖旨的時候，趙懷遠驚愕得說不出話，心神一片空白，直到後來他靜下心來，才覺得事情來得莫名其妙。他通過太子府問了知悉內情的宮人，甚至，他還在阿金回家的路上靜候過她，問清了原委。

難怪旨意送到順天府衙姜綺羅屢次阻止他但欲言又止，難怪越九霄聽旨時緊張得失去了一貫的輕佻。

這是姜綺羅無法辯解的事情，她只有“對不起”三字，然而若這三字有用，世上官差法律幹啥？

“姜綺羅，旨意是我自己伸出手接的，我不怪你。”話雖如此說，趙府尹依舊背對著她，聲音冷漠。

姜綺羅無言，她低下頭，看著土黃的地面。她本想說，我姜綺羅絕不會虧欠你，我把綺羅坊給了柳枝做陪嫁，你們會有一筆可觀的產業……

但是她更知道，趙府尹是不會為之所動，何況，區區綺羅坊真的能彌補終身的遺憾嗎？

她的心不禁沈了下去，像是落在最冷最黑的井底。然而，忽然有種溫暖包圍了她，把她的心從井底撈了起來。

姜綺羅忽然醒悟到她此刻正在趙府尹懷中，她想要推開他，但是趙府尹說：“這是我最後一次沖動了，此後，我只會以父母官的身份待你。”

姜綺羅明白，這一抱之後他會揮劍斬情絲，趙府尹說到做到，絕無糾纏，所以她不再介意。

趙懷遠感覺到她不再抗拒，不由得輕輕地笑起來，輕得他自己都不曾察覺。

“我知道你抗旨了。”趙懷遠貼著姜綺羅的耳邊說道，“姜綺羅，我佩服你，羨慕你，甚至嫉妒你，但是也更喜歡你了。因為你有勇氣冒雷霆之怒，而我卻不敢對聖旨說一個不字。姜綺羅，或許我是真的配不上你吧。”

他當初將婚書扔在姜家大堂時，絕不會想到放棄的是這樣一件珍寶，而這一放棄，就是永遠的不能回頭。

這是他永遠的遺憾，但是從此會絕口不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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